二十四
二十四
卿芷跟在靖川身后。 挨一耳光,倒不恼,安安分分,沉默地顶着慢慢消下去的指印。面无表情,眸光晦明。脚步轻轻,含光剑在她手里,见形势不妙,嗡鸣止息。尽管是那么想让主人不要再急匆匆跟着别人走,快擦一擦、濯一濯染血剑身——怪了。 平日她最爱它,反复擦亮才满意,怎么这回却不紧不慢? 靖川回眸。霜华君,好清高的道号,衬她白衣胜雪、眉眼冰冷。说来,这还是她头一回,了解卿芷在中原的事,了解她在来到大漠前的过往。无法从表面看出,无法从声音里听出。 她不曾主动提起,靖川便不知晓。 不过比起高傲的仙君,此刻的卿芷,更像…… 她受了气,却不言的妻子。当然满心委屈恼意,并非不计较,却是用步步的伶仃与沉默,等她屈将哄一句。素来知足,一句就好。 奈何靖川并不打算哄她。 少女被割破的衣衫,边沿碎裂,在空气中轻轻飘动。头发也凌乱了。 身上一暖,原是女人将自己的长衫脱下,披给她。雪莲的气味淡淡,冷意亦薄,比起浓郁时,泛着清苦的芬芳。靖川把长衫拢紧。被她双手抚过,脸上倏地一热,大腿跟着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。是这双手,昨夜让她难过得不停掉眼泪......她真是有些怕。 “我不冷。”一会儿,才勉勉强强挤出这句话。 卿芷虽瞧着细瘦,实际要比她高很多。这衣袍下摆直接伸到足踝周围。 又宽又长。 卿芷轻轻为她整理好衣襟,道:“夜晚会冷。况且,也能防沙。” 斗篷浸血,不能再穿。她亦不愿她这幅凌乱的模样,被任何一双别的眼睛看去。 此刻心乱如麻。 来晚,没有看见靖川搭弓射箭,却看到那些纸扎的人偶身上缓缓消散的金箭。这箭,与她最初受的那几支,光芒形状,如出一辙。但西域是所谓天神赐福之地,居民背生双翼,大抵也皆擅长使弓。她若莽撞判断,届时又该如何收手? 靖川与那个陌生的女人,声音截然不同,性子,纵然少女骄纵,但想必也没有那样玩弄人的爱好与yin乐…… 只是,她当初,到底是如何找到自己的? 靖川骤然回身。视线相对,如隐隐擦出无形火光。少女明艳的容颜,与先前被囚禁时苦熬、痛苦而沉浮的感觉对比鲜明。她既对自己这样、这样好,又怎会做出那种事、怎会剥夺她一身修为? 那人可是用毒,亲手将她一步步,变为如今的废人。 出神时,少女勾起唇角,眸光温柔一瞬。 “阿卿。” 她慢慢过来,抬手抚卿芷的脸颊,摩挲红痕。 “刚刚是一时气急。但你别再不经允许,做逾矩的事。我也不愿罚你,阿卿亦不想做坏人,是不是?我真不希望你看见我处理这些人。” 她被刀柄磨得仍发烫的虎口的温度,让指印更刺痒。卿芷低下头。 “我只怕有什么意外。”她声音轻柔,“还有一事——西域是从来不欢迎外宾,还是仅排斥这类图谋不轨者?” 靖川望定她。清透的眼睛,波光温柔流转。她却知她在想什么。卿芷在怀疑她。 她轻笑一声:“你是唯一一个。” 答案不言而喻。 卿芷转了话题:“可否看一看靖姑娘的刀?” 靖川把短刀递她:“不是早见过?” 接了刀。这种短刀制式特殊,没有鞘,自身刀柄可轻松分开,将刀刃收入其中,很是方便。一开一合,指尖翻飞,似蝴蝶振翅,便得“蝴蝶刀”之名,乃身毒传来之物。——如今,叫天竺了。卿芷把刀一翻,刃出鞘。 先前她目盲初好,没有看太仔细,如今一瞧,上面诸多细节才清晰。 这是两把奇异的刀。 它很旧。刀片磨损,纤薄脆弱,三孔常年浴血,阳光一照,暗红沉沉。常年伴随少女身侧,饮了无数人的恨,寒得令人心悸,刀柄亦有几处磨得花纹模糊。 却又别样的新。因主人爱护,如她爱护含光,甚至更于一百分之二百,易脏污的地方都擦得那么细致,精心打磨、细心上油,故而用了那么、那么久,都未老去,机栝不见锈色。银光闪闪。 确实最宝贵,否则这种刀,如今也不罕见了,换两把便是。卿芷便有一套,九寸六孔,放血更快,抽刀轻便。 她说:“真漂亮。不过靖姑娘分明擅弓,再不济,西域素来以奇刀宝剑闻名,为何要用短刀?” 靖川道:“剑乃百兵之君,挑刺太轻盈。弓,胜在出其不意,变故太多。”却并未直接回答她最后问题。 视线淡淡扫过卿芷手上两把短刀,片刻,笑道:“刀刀见血才煞人。还我吧。”看来其对于她而言,确实有超于武器的意义。 卿芷手上一翻,两把刀利落收鞘,安稳地回到靖川手里。少女微微惊讶:“你也会使这种刀。” “略有了解,比不得靖姑娘精熟。”卿芷待她将刀收到腰间,忽的牵过她手,细细抚摸。靖川扎了护腕,遮在半指,坚韧的皮革将茧的触感模糊。 沙尘呼啸,天光泛白,一时沙虫攒动,似都能收入耳中。干燥的热风拂过嘴唇,让唇纹成为翻卷的皮。靖川无所谓地任她反复看。 这人是总算开窍还是如何,她们看来要在这打一场?也好,如此她也不必再费尽心思陪卿芷玩下去,扮一位纯洁无知无害的少女,依顺她诸般弯弯绕绕的心思。她厌倦了。她今天就要在这决定,到底杀了她,还是将她带回去,彻彻底底废了一身修为,当玩物养着。她横竖都得把命给自己。 红眸危险地眯起来。煞气不觉涌出眼底。 卿芷低头,手指慢慢摩挲过眼前双手的掌心、手背。茧,竟然不算得什么了。少女并没有一双细嫩到美丽的手,反之,上面许多细小的陈年伤痕,有几道,仿佛是手指险些被割断又愈合,才会留下的狰狞。 她心上没来由对此恐惧。靖川给人感觉太强大,西域又是一片长生天,她似乎总与死相隔甚远。可为何她听她说化蝶的故事、说自己“喜欢那个结局”的时候,又恍惚地看到她某一刻的死气沉沉?这个人,到底是从未面对过死,故而觉得同死浪漫至极,还是早经历过无数次濒临死亡的界限,从地狱里爬上来过,才失去了阈值,开始厌倦了活着——她感觉不到。 她还是对她了解太少。 一声轻笑入耳,这双手从她的失神里抽回。靖川慵懒问道:“阿卿,可看够了?” 在少女冷冷的目光里,卿芷只问道:“接下来去哪?” 靖川愣了愣,即将按在腰上拔刀的手也松懈下去。幻想中将她喉咙割开的画面没出现,自然失望。 转而弯起唇角,扬高声音:“跟我来就是了!” 随后她解了腰上的水壶,扔给卿芷。 眨眼,入了夜。 炎热一下褪去。大漠吃人,不仅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沙,更在其酷烈。晚上,沙石不再飞扬,风却冷酷地割过脸颊,钻入衣隙。灵力稀薄,卿芷没拿来护身,只穿中衣走在夜间的沙漠,难免冷得微微放慢步速。 靖川带她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。卿芷瞧着,莫名感到熟悉,听靖川开口道:“有些哨站、营地,便于士兵栖居。不是常有人在,所以时不时要清查一番,免得外人藏匿。啊,也是避免有人死在里面,被野兽吃干净了还无人发觉——” 之前的那人借了这个方便。 卿芷默默地听着,直到靖川熟练地生火,把要来的食物烤一圈。那时一众士兵认出圣女大人来巡查,险些将她抱怀里挨个揉捏一次,幸而靖川及时叫了停,才免去身上那洁白的长衣被揉皱。卿芷在不远处瞧到这幕,想到自己衣服被其他乾元气息浸染,罕见地皱起眉。 闷闷地几乎是在发酵的心思,被少女递过来的食物的热气驱散。她不觉饥饿,便吃得少,剩下的被靖川拿过。 少女嚼着rou干,托腮看她沉默寡言,笑了:“嫌味道不好?阿卿,是你自己要跟我来的呀。” 卿芷摇头:“不是。”怕靖川误会,又道:“能跟靖姑娘一起,芷很高兴。”她只不过不知自己到底怎么回事。仿佛是那次清戒一破,道心的劫难便轰轰烈烈,到来了。束手无策。千千万情丝,一根一根,汹涌生发。 百年清修,仿佛随着修为短暂消散,一并落空。 “脸苦着,还说高兴。” 大漠寂静下来。天地之间,纷扰去了,只剩两道宁静的人影,萧萧索索。 底下遥遥地,传来微动。一条条金黄的,如地脉一样,搏动出滔天的黄沙。爆开的沙石从半空一浪一浪洒落。 瞬息之间。卿芷沉下眉,低声道:“那边地下有东西。”含光剑刷地出鞘,剑刃寒意与月色一同流淌。靖川迅速起身:“去看看!貌似冲着这边来的。” 背后几里便是城池,她怎容得这种东西靠近。 两人顺着高低起伏的沙地跃下。 踩及动响源头,只见一片平坦沙野。欲出声时,脚下一轻,整片沙地成湖,黄沙变金水,天翻地覆间,已半身陷入其中。卿芷下意识去看靖川,少女已杳无踪影。 吸力骤增,她来不及再找,猛地陷了进去。